明媚
老婆大人让发的红包,说不发就揍我,我也没办法呀!还说没人领也要揍我,我好无奈!!!
故乡的太阳出得迟,但鲜艳,红彤彤的,耀眼;故乡的月亮落得早,但洁净,白嫩嫩的,养眼。与之相对应的,是分明的四季,有毫不含糊的季节特征——热就热,冷就冷,雨则雨,晴则晴,清明爽利,不叫人费心揣摩。于是,人也就有了与之相对应的性情——质朴、率性、透亮,爱憎分明。
譬如老姑。从记事起,就分外地明白事理,穿得破旧,吃得寡淡,也从不抱怨。因为她知道,故乡所有不过是瘦山与薄地,自然穷;其中所产不过是玉黍和小米,自然饿——既然都是没有办法的事,自然要安于忍。所以,她为人处世,一直是心胸坦荡,随遇而安。譬如夏旱,吃水紧张,洗漱类的用度,自然是厨炊后的剩水;她则安心享用,无额外忧烦,她说,只要脸子长得好,污水也能洗得白。譬如秋涝,田堰冲垮,玉米伏倒,众人哀号,她却从水里捞上来泛青苞米,放在柴草上烧烤,吃得近乎忘情,红唇之上沾满炭灰。她说,已然是涝了,不如捡回来一点儿快乐的心情。
到了上学的年龄,祖父找她商量: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哇,一是混学堂,二是随你母亲伺候猪狗。她脖子一梗,响脆地说道,当然是混学堂。她知道父亲的心思——他内心深处重男轻女,觉得女娃子早晚是别家的人,花钱上学纯属白搭,不如早点务农帮衬家境。把一桩堂堂正正的事体,用一个“混”字形容,他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。绝不能让这种不公得逞。她想,该上学就上学,该嫁人就嫁人,人生一世,应该过的日子,都是应该认真地过的,绝不能人为地节省。
初中毕业,就“运动”了,各地学生扔掉书本到处“串连”。她自然是随潮流而动,去了南方的几个圣地。但不久,即便是全国山河一片红,她还是悄悄地回到了家乡,安心地务农。问她原由,她说,原因很简单,即便是动机很动人,坐车不给钱,吃饭不给钱,住店不给钱,还理直气壮,咄咄逼人,大道理背后就没道理了。之于她个人,高声大嗓背后,感到的总是内心的不宁。
祖父干干一笑,说,不叫你混学堂,你偏要混学堂,混来混去,只混了一个造反有理。老姑只是摇摇头,沉默无语。然而她甘心务农,无论是刮风下雨,也不休歇,直至被评为“五好社员”,乐在疲苦之中。
那时节,天天有最高指示发布,大队(村)部便配备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。为了落实上级传达不过夜的硬性规定,便先由村干部收听一下,然后再站在山的巅处,向村落里吼。也是因为山偏地远,收音机里的声音总是被杂音遮掩,一天,村干部吼道:社员同志们,伟大领袖就是跟咱贫下中农心贴心,跟咱山里人一样实在,他说,路上有根桩,桩是木桩。就是说,要想抓革命、促生产,就是要把拦在路上的木桩彻底拔掉才行。
老姑闻之,忍俊不禁,咯咯地笑个不停。祖父说,有什么好笑的,难道老人家说的不是实在道理?老姑说,经是好经,可惜被歪嘴和尚念歪了,人家那是:路线是个纲,纲举目张。一经解释,祖父说,我说的,领袖是站在高处的高人,怎么会讲像废话一样的大白话?原来是村干部自己编排的哩咯隆啊。
老姑适时地给了祖父一句:说什么混学堂,你看见没,这混学堂的跟不混学堂,到底是不同。祖父无言以对,白了她一眼。他始有所悟,一如山里的太阳太鲜艳,月亮太洁净,这柔顺的女娃子心里也藏着绝不温吞的刀锋。
由于老姑有文化,数算得准,字也写得好,大队(村)就让她当了库房保管员。有个叫柱子的青年,看上了老姑,便常常编排个理由来库房里找她。老姑也喜欢他,每一见他来,总是笑脸相迎。喜欢的理由很简单,因为柱儿清洁——即便是家境贫寒,衣着破旧,但总是收拾得清清爽爽,而且身上总是有淡淡的皂荚的香味。她认为,有这样的外在,必有洁净的内心,他尊重自己,必然会尊重别人。她对柱子说,来尽管来,别再编排什么不咸不淡的理由。柱子说,这么单刀直入,多不好意思。老姑说,连表达感情都这么曲里拐弯的,生活的路,也不会走得直。
多亏了当着保管,给了他们爱情发育的空间,月明星稀的时辰,他们不必寻觅与躲闪,能自自然然地“粘”在一起。但爱情如火如荼,肚腹却饥肠辘辘,那时节天公刁难,口粮歉收,总是不给人以饱。看着库房里的种子粮,柱子总是若有所思。终于在一次温存之后,柱子把心中的用意明确地表达出来——他把裤腿扎严了,灌上灿黄饱满的玉米。但当他走到库房的门口时,老姑叫住了他,请你把裤腿的东西倒掉。柱子说,我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老妈年迈,不耐饥。老姑说,这我自然知道,但孝道的背后,应该是干净的人心。柱子有些恼,说,我把整个身心都给你了,还不值你几粒玉米?老姑说,你的身心是私,库房里的玉米是公,不能混为一谈,要公私分明。
这虽然让柱子顿生尴尬,但还是依了。只不过临走前说了一句话,我以后就不来了。老姑一笑,说,你敢!隔了数日,柱子还是来了。不是因为惧怕,而是因为敬重。因为他不来老姑这里,自己就辗转难眠,折磨自己一番之后,他突然大悟:这个女子内心周正,能辨曲直,有靠得住的好,假如日后有爱情之外的爱情,她也是不会动心的。
果然就是那样。
当柱子到十三陵修水库,旬月不归的时候,有一个人总是编排一些借口,不请自来。那个人是村里的队副,也是一个有堂皇颜面的人。老姑知道他的用意,却也不点破,因为她知道,每个人都有脸面、都有尊严,她尊重尊严。那天那个人喝了酒,说起话语无伦次,老姑虽然心生厌烦,但还是笑容以待。到了后来,那个人连语无伦次的话也不说了,只是不停地在老姑身后踅来踅去,终于从背后抱住了她。
老姑果决地挣脱了他,说,你也是有身份的人,哪能这样造次?
那人说,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呢,我就是管不住自己,不管不顾地想。
老姑抄起一把利剪,毫不含糊地说,那好,你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卵子,那我就替你管一管。
那个人吓坏了,落荒而逃。
一如太阳落了,还会升起来;月亮缺了,还会圆——再见到那个人,老姑还是晴朗无云,微笑以对。因为她有的是日月性情,不挂阴霾。那个人也就很快恢复了原有的自在,悄悄地对她说,本来是想报复的,把你的保管给抹稀了(撤掉),但看到你依旧是尊重的表情,我自然也就找回了自重与敬重,咱还是相敬着做一辈子好兄妹吧。
日后,那个人果然为人周正,不仅对老姑好,也对乡亲们好,经商发了大财,也无暴发户盛气凌人的样相,而是很谦和地为村里修了一条水泥马路,走进人心里去了。
叙述至此,我心中有光,不禁想到,好的日月,自然要孕育出好的人。换句话说,透亮孕育透亮,明媚孕育明媚,在温暖的作用下,暧昧和阴冷,是难以存在的。
(朱权利摘自《北京日报》2012年2月23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