含饴弄狗时代
老婆大人让发的红包,说不发就揍我,我也没办法呀!还说没人领也要揍我,我好无奈!!!
中华民族固然是世界上文化最悠久的民族,但时至今天,中华民族也是世界上最没有自尊的民族。我想任何一个民族恐怕都没有中华民族堕落得如此之惨,见了洋大人简直连尿都撒出来。便以柏杨先生而论,道德学问,都绝千古,应该挺得起脊梁了吧,谁都料不到我撒的尿比别人更多也。不说别的,仅就对孩子们的希望上,这份感情就充分表达出来。稍微有点前途的正人君子,无不都在想办法把孩子送到美国学堂念书,其势之猛,堂堂中华民国政府却莫法度。前年台北市政府也曾有几位官员折腾了几下子,结果成了狗咬刺 ,尽管汪汪乱叫,却不敢下口。盖有股奇劲在其后隆重埋伏。若干年后这种现象可能使人哑然失笑,但现在却没有几人能笑得出。
读台北的美国学堂的景观,其小如米,在庞大的水泥拌搅器中,一粒米根本不值得一提。我们提的是这种气质,小的时候还读美国学堂,长大成人之后,中国每把椅子上都好像有根大头针,自然更坐不下去啦。如果不去美国,真能活活急死。于是中国人生下来的第一重要使命,就是去美国。父母养孩子的第一重要使命,也是把他们送到美国。世界上竟有这种以专门去美国为目的的国家,也算二十世纪一大奇景。而把中国人弄成这种丢人现眼的巨大人物,更值得我们脱帽致敬也。
于是乎,中国老头遂面临另一种凄凉的场面,乃世界其他各国老头很少有的。就是中国老头一旦大功告成,把儿子女儿全数送到了美国之后,他们的老境会陷入比度日如年更难过的境界。一位过气大官的朋友,手里颇有几文冤枉钱,他有七男五女(老太太年轻时,貌美力壮,有“母鸡下蛋,一努一个”的雅号)。来到台湾第一天,他就洞烛机先,发现美国之妙,妙不可言,开始努力,用种种奇法毒计,往外猛送,一直送到三年前,才算把存货全部出清。出清之后,如释重负,心广体胖,每月都有儿女寄来的美援,真是有福呀有福。至亲好友,包括巷口摆西瓜摊的,无不羡慕得要死要活。老两口也自命不凡,无论走到哪里,三句话如果还没有说到他的儿子女儿在美国,其尊脸就立刻发生变化。柏杨先生是知道他脾气的,故我每次碰见,一定都说上一火车顺耳之言。
可是,一年之前,老头得了瘫痪之症,不久老太太腰上长了一个啥子疮,送到台大医院开刀,老太太派人把保证单送到家请老头签字,老头不能提笔,只好扶着他的尊手,按了一个手印,但老太太仍然隆重寿终,死在手术台上,在太平间放了两个星期,都没人前去收尸。家中虽然请了一位下女,可是教下女做饭,固没问题,她却不能喂老头吃呀!而拉屎拉尿更严重万分。这当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困难,即令儿女在家,也不见得好多少,可是老头听到老伴死讯后那份寂寞,令人心碎。该老头把儿女的照片并排挂在墙上,从早到晚,呆呆相望,有信来时,就教下女把我唤去,念了又念。然而,每当我告辞时,孤灯一盏,万籁如死,老头总流下两行眼泪,呜呼。
老年人的寂寞是一个严重趋势,即令仍有事业在手,随时都有掌声雷动,也难免油然而兴日暮途穷的空虚。农业社会里,父母妻子,团聚一堂,儿女长大之后,还有孙子孙女可娱晚景,现在不要说孙子孙女根本不在眼前矣,纵令回来看看老头,他讲的英国话焉,日本话焉,匈牙利话焉,祖孙二人恐怕也只有瞪眼的份儿。不要说远去夷狄之邦矣,纵是同在国内,女儿嫁了人,固然远走高飞,有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,芳心不能二用。儿子娶妻子,该妻子先决条件往往是不和老头老太太同住,即令没有这种混账条件,老头本身或有职业,或有事业,正在努力奋斗,势也不能跟着儿子女儿乱跑。于是,其局面也一模一样,举目四顾,偌大家庭,三十年来,都是大的吵小的叫,男的吼女的跳,虽然烦得要死,却也热闹烘烘。到了今天,“事如春梦了无痕”,除了桌椅板凳和一大堆照相本外,一切都化为乌有。元曲曰:“谁是谁的夫?谁是谁的妻?谁是谁的儿?谁是谁的女?”有几个老头老太太不回肠寸断乎也。
古之老头老太太含饴弄孙,天天把小家伙搂在怀里,又亲又吻,抓屎抓尿,老脸上全是笑容,还时常作小儿语,呢呢喃喃,眼看就要返老还童。今之老头老太太,没孙玩啦,只好养条尊狗,以填补心灵上的空虚。君不见有些无齿之徒乎?一狗在手,便丑态毕露,给他洗澡打扮不算,还跟他说话哩;说话不算,还希圣希贤的训他。有一天我去看一位朋友,门是开着的,只听老太太在卧房之中,用一种使人异常舒服的柔情蜜意,猛发其嗲。不禁大疑,倾耳细听,只听她曰:“让我给你擦擦背,你不教擦我就再不跟你亲嘴啦。你着,又哼哼唧唧。对啦,好乖乖,小亲亲,我的心肝。咦,不要乱摇呀,摇得我心慌意乱,小心我打断你的脖子。你要再这么不听话,我就不爱你,我去爱别人啦。”
柏杨先生听到耳里,毛骨悚然,心里想,老太太怎么搞的,这么大年纪,竟然铁树开花,而且这种缠绵镜头,出在年轻人身上,还有得可说,出在老太婆身上,实在教人龇牙,我当时义愤填膺,不声不响,就往里闯,这一闯不打紧,闯得我张大了嘴,半天都合不住,原来老太太在为她的尊狗尾巴上扎蝴蝶结哩。
这是一个老年人寂寞时代,也是一个含饴弄狗时代。
(米莱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《西窗随笔3》一书)